大部頭的書,他買不起,也不可能進入復旦的圖書館。他便跑到學校周邊的書店里,摘抄自己喜歡的段落。每一回把廢品賣到收購站時,他還要多問一句,“最近有什么好書嗎?”
我開始每隔幾天就扛著攝像機去跟拍老崇。拍累了,兩人就隨意席地而坐,東南西北地胡扯。老崇常說,最理想的人生,是滿足基本吃喝之后,“自由自在地看看書”。
我看老崇的視角,越來越平。盡管他還是渾身酸臭味,不夠合身的褲子成天吊著,而我一身衣裳光鮮亮麗。但我漸漸打心底里認為,我們并沒有太多的不一樣。那些所謂的“不一樣”,不過是源于我們不能選擇、也永遠無法改變的出身。
有時,我甚至是仰視他的。
一次,我與老崇并排坐在草坪上,攝像機隨意架在不遠處。聊到興之所至,老崇突然大聲吟起詩來:“人生本來一場空,何必忙西又忙東。千秋功業(yè)無非夢,一覺醒來大話中。”
吟詩的時候,他瀟灑,爽朗。直到今天,我依然對那一幕印象深刻。
入夜以后,老崇就走進復旦南區(qū)的露天體育館,跳進一個凹槽里睡上一覺。在那兒,他曾經(jīng)養(yǎng)了一只出生不久的流浪貓,每天喂它吃喝。小貓后來長大了,不知所蹤。
拍完紀錄片,又過了半年,老崇的手機再也打不通了。我曾經(jīng)幾次在學校附近打聽他的下落,卻始終不得音訊。我很想告訴老崇,盡管他或許僅僅是一個特例,但確實改變了我看待流浪漢的視角。
畢業(yè)后,我轉(zhuǎn)而攻讀社會工作的碩士研究生,并在一個服務弱勢群體的民間機構(gòu)實習。我不再是那個自以為是的小姑娘。對那些活在社會邊緣的人,我都盡量以平和的姿態(tài)去接近。我愿意相信,每一個底層人的身上,都可能有著與老崇相似的一些閃光點。
我曾經(jīng)親眼看見,在一個廢棄的停車場里,幾個流浪漢分工合作,洗菜生火,輪流做晚餐。一碟青菜,幾杯劣質(zhì)白酒,幾個人聊得天高地闊。而在一個破舊的簡易棚屋前,一個老人趁著月色,拉起自己心愛的二胡,余音悠悠,環(huán)繞陋室。
置身于這樣的畫面中,我總會想起老崇,想起在那個陽光和煦的早上,老崇伏在課桌上,在一本破爛的本子上安靜地寫著自己的日記。透過教室的玻璃窗看去,他與復旦學生并無兩樣。
那部紀錄他的片子,我最終取名為《我的大學》。

